宿抚离开雁探司半个时辰后,越梅臣从广宁侯府去而复返。
将师娴母女二人送离广宁侯府的伯劳官没有再布设火药,但原本供人离开的地道早已被炸塌,虽然新落下的泥土松软,但雁探畏惧火药威力,清理地道时畏手畏脚,想来足够伯劳官收拾干净手脚,带师娴母女回到地面上。
因此越梅臣在广宁侯府中翻查了一遍,就干脆地放弃了这条路子,点出二十人轮流监视广宁侯府,将余下人手带回了雁探司。
宿抚留下一伙十三人禁卫看守应承安,为首者是与雁探司与应承安都打过交道的王壮实,见越梅臣要进值房,上前拦住了他。
越梅臣不以为意地停下脚步,淡淡问道:“陛下的意思?”
王壮实只拱手赔笑,并不敢回答。
这就足够说明问题,越梅臣手指轻抚藏在腰带后的软剑,似笑非笑地望了王壮实一眼,在他浑身紧绷的时候挪开了手,从袖中取出一张约有半斤重的金页,不着烟火气地递到了王壮实手中。
“今夜兄弟们辛苦了,”他含笑道,“明日下值后拿去买酒暖暖身,不必客气。”
闪着金光的钱财在两人手指缝间一闪而过,越梅臣微微俯身,更不动声色道:“广宁侯势必除爵,府中内库雁探司取了三成,就在门外,”他声音越轻,“我就问几个问题,烦请行个方便。”
金页被折了三叠,滑进了王壮实的袖袋中,他抬起头与越梅臣交换了一个视线,也只动嘴唇,低声道:“最多两刻,我想知道在扶风城时,死在他院中的雁探究竟是谁所杀。”
王壮实侧身让开了门,看着越梅臣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。
值房内没有点灯,但火盆中换了新碳,烧得正红,也不算昏暗。
越梅臣借着这点光走到应承安床边,低头看了他片刻,回身点起一根蜡烛。
他在烛光上蒙了三四层灯罩,只露出一点微光,无声地摆在应承安枕边,有条不紊地从柜中取了参片和银针,烧热了银针,撩开应承安的衣襟,将银针刺入他的几处关窍。
越梅臣是精通刑名的老手,他向宿抚说是到用参汤吊命的程度,就绝对不会多给应承安留下一口气。
用刑用到这个地步,即使应承安本身就是性情坚韧不拔之辈,也未必能在当晚叫他醒过。
但越梅臣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自信,自顾自地烧开一壶水,先给应承安泡了参片,又为自己泡茶,动作行云流水,竟是毫不担心他。
他判断的倒也没错。
应承安勉强睁开眼时面前时一片昏黄,光线极暗淡,映得四周人影物影都一片模糊,光影抖动时将这些影子扭曲拉长,像阴森可怖的鬼胜过人间。
耳畔嗡鸣不绝,呼啸风声和山陵崩塌的轰隆巨响震得应承安脑中一片木然,他有那么片刻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,直到越梅臣将拢在手中的最后一根银针贴着耳后刺入枕穴。
银针冰凉,刺入穴道后古怪幻影和杂音都被一寸寸镇压下去,应承安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,然而还不待辨认出施针的人是谁,就听他伏在自己耳边低声说:“怀义王不必忧虑……”
“受贴加官之刑后,似耳聋眼盲之症,都再寻常不过的症状,将养几日就可痊愈。”越梅臣轻言细语道,“可是我耗费良药,怀义王想要安心养伤,总得交代些什么。”
应承安神色倦然,他身上痛楚虽然稍微止息,但仍是浑浑噩噩的不清明,越梅臣这番话居然过耳就忘,更别说应付他这图穷匕见之举。
他无声地喘息了片刻,聚起一点心力,沙哑道:“你说什么?”
话音出口时牵动受损的咽喉,喉头眨眼传来撕裂似的剧痛,血气弥漫,他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,半晌后才脱力地倒回床上,完全清醒过来,认出了床边站着的是越梅臣。
他张目向旁望去,不见宿抚身影。
越梅臣袖手看着应承安挣扎痛苦,见他平复下来,无动于衷地笑了笑。
应承安藉由他这一笑记起自己并非身处地狱,但他还来不及体会死里逃生的滋味,又恍惚地生出了一个念头:
往后一关比一关难捱,现在还能逃避,明日就没机会了。
他轻轻地对自己说。
应承安不知道这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想法,他极为艰涩地缓慢偏过头,片刻后记起越梅臣适才与他说了话,便问道:“你说什么?我……好像记不住了。”